2020年是一代文学大家汪曾祺诞辰100周年。汪曾祺第一次真正的书画展“岭上多白云”(9月1日-9月25日)这些天正在浙江美术馆对外展出,这是汪曾祺书画首次在国有专业美术馆展出。汪曾祺生前曾经说过,“在写作之余有三样爱好,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我的画,不过是一片白云而已,‘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汪曾祺书画是典型的文人画,文中有画,画中有文,他晚年文外余事的那些画作逸笔草草,满纸文气,恰恰不经意间回归了文人画的正脉,也是他所说的“人间送小温”。结合这一展览,在浙江美术馆与中国丝绸博物馆的支持下,“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与杭州晓风书屋近日联合主办了“汪曾祺百年文与画分享座谈会”,邀请汪曾祺家人、展览策展人与相关画家、作家及艺术学者进行了座谈。以下为发言实录:
正在挥毫的汪曾祺(1920-1997)
“汪曾祺百年座谈会”现场
他画中的气息是真正的文人气息
陈纬(浙江美术馆典藏部主任、策展人):今年是汪曾祺先生诞辰100周年,我们很有幸策划推出汪曾祺先生的书画展。为深入了解汪先生文学创作之余的书画创作,讨论有关文人画的话题,今天我们特别选择杭州晓风书屋这一充满书卷气的地方举行“纪念汪曾祺先生百年诞辰分享座谈会”。很荣幸今天请到汪曾祺先生的女儿汪明女士、汪朝女士和外孙女齐方女士。今天的嘉宾还有来自浙江文艺出版社的作家、评论家李庆西,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杨振宇、副教授王犁,澎湃新闻艺术主编顾村言,我们都是铁杆“汪迷”。我这个年龄段,或者在之前、之后的几个年头的读者,受汪曾祺的影响都非常大。刚刚我跟同事聊天,我们热爱汪曾祺到什么程度呢?如果双方是陌生人,只要聊起汪曾祺,都表示很崇敬与热爱的,立马就能成为朋友和知音。我们那一代人,受汪曾祺先生影响非常大,包括他的文字、他的审美观,还有对人生的态度,受他的影响是一个整体。
汪曾祺速写小像 顾村言 图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汪老这样一位写作者、画者,之所以让我们觉得很温暖、很亲近、很亲切,他是一位真诚、朴素而淡泊的文学大家,然而却又把自己视为一个平常的人,一位平等待人的人,他自称是“抒情的朴素的人道主义者”。我之前曾写了一篇读汪老画展的体会文章《读汪曾祺书画展:画者,文之极也》。对他,我喜欢用汪老头儿或者是老头儿、汪老这样的词,不太喜欢用汪曾祺先生或者是汪曾祺,就是因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从昨天到浙江美术馆就开始看展览,细细地读,今天上午再继续看,把汪老的文与画对比着读,感触很多,我想我还会再继续写一些观展体会。
顾村言发言
浙江美术馆的汪曾祺书画展是汪老的书画在国有专业美术馆的第一次展出,事实上这是汪老的第二次书画展,第一次是汪老百年诞辰纪念时在高邮博物馆。
记得第一次接触《汪曾祺书画集》是2002年,当时在雨中到高邮去访问了汪老的旧居,是汪老的弟弟汪曾庆接待了我,聊了半天,然后赠了那本非卖本的画册给我,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汪老的那么多书画,当时回来就写了一篇文章。说起汪老在浙江的这个展览,很早之前陈纬跟我讲起时,就非常期待。因为汪老在我的求学与审美意识的培养中,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是三四年级时在一本破旧的《北京文学》上读到汪老的小说《大淖纪事》,一读之下非常之喜欢,后来就到处找汪老的文字看,不过那时汪老的书很少,也曾经抄过汪老的文字段落,包括后来喜欢上沈从文、废名以及深入读张岱、归有光、苏轼、司马迁乃至民间文艺,与汪老的启蒙都有很大关系。
1970年代,大运河高邮段
我曾经与陈纬讲,有时甚至把汪老当做家人一样,虽然汪老在世的时候很遗憾没与他见过面,但是我觉得见面不见面也是次要的,因为他的文字、他的手迹都在,这样一个很温暖的、很朴素的、很散淡的人,同时也是很悲悯的一个人。这二三十年我看着汪老的影响越来越大,到今年百年诞辰,影响更是全方面的,这都不是偶然的,里面是有内在的逻辑和原因的。
水仙 汪曾祺 纸本设色68×27cm 1985年 浙江美术馆藏
汪老的话题是多方面的,一是他的写作,李陀先生很多年前在《汪曾祺与现代汉语写作》称他把现代汉语从毛文体里面解放出来做了“头雁”,说怎么高估汪老对现代汉语的贡献都不为过,汪老是极其注重文体与语言的写作者,他从20多岁一直到晚年一直是在写作的,而且一直接着中国文化的文脉——这很重要,不过有一段时期他的小说与散文写作处于“隐”的状态,或者被京剧写作遮蔽了,背后一以贯之的则是人格的独立与深远的中国文脉,他的语言可以说没有受到后来功利与工具主义的污染。这个展览让我想起前些天故宫开幕的苏东坡大展,觉得很有意思,中国文人画,一古一今,北面是宋代苏东坡大展,南面是当代的汪曾祺大展,他们都有诗文书画兼擅,而且热爱人间世的生活——写了不少食物与知味之文,他们之间有着非常强的联系与渊源,这并不是偶然的。
中国文化史上的文人、画家、诗人、作家,都是综合性的,内在是相通的。汪曾祺先生自己讲,他从小如果没有书画收藏的语境,没有那样的爱好,他的文章不会是那样子的,他的文章很多就是一种内在的画境,如画一般,以气息与气韵胜,有着一种东方文化的空白、悠然、淡然,跟中国画的语境都是一样的。他的老师沈从文文章风格与中国艺术的关系也有着密切联系,沈从文早年给湘西王陈渠珍做秘书的时候,陈渠珍收藏了大量的古画和文物,可以说他们都是深受中国文化与艺术涵养的文人。
汪曾祺手稿
古代文人士大夫读书之外,对国家民族有责任,对于琴棋书画得有修养,汪老身上就有着浓郁的士大夫的特点,他喜欢写写字、画点画、喝点小酒、买买菜,有时似乎还会唱个曲,骨子里都是热爱生活。关于他的画我昨天写的文中提到“从审视中国文人画的历史来看,在当代他或许比很多的专业画家都要重要得多”,当然不是说他的画作成就有多巨大,而是谈的语境是审视中国文人画的历史,看过展览后,我认为这句话是成立的,一个背景是对当下的美术教育来说,其实也存在着一个文脉断层的话题,从八九十年代沈从文、汪曾祺、张爱玲这样一系列作家的受到欢迎,都隐隐存在着文脉接续的需求在里面。他画中的气息是真正的文人气息——这一点尤其重要。
我个人觉得在晓风书屋这样一个充满书卷气的氛围,结合浙江美术馆的汪老书画展,谈谈汪老的文学与书画的关系,谈谈中国文化的综合涵养,对我们当下的写作者与画者来说,有什么启发,可能是有很多有意思的话题。想请汪明老师先聊聊汪老的一些生活小事,作为他的女儿,您印象里的汪老,他的写作、绘画是怎么样的。
汪曾祺画作《水仙》
重新审视他的绘画经历了一个过程
汪明(汪曾祺女儿):其实在家里,他没有地位,他的画在家里也从来没有地位,到这次筹备这个画和前段时间我们准备出画册的时候,才发现,他画得真的好!尤其我女儿齐方是学艺术史专业的,她说是真的好,然后我们才开始比较重视。试图从专业的角度来理解他画作的内涵。
汪曾祺女儿汪明在发言
汪曾祺画作题跋中记有“女儿汪明在旁瞎出主意”
他去世以后,我们编了两次画册,然后才仔细地看,觉得真的挺好,我们觉得应该跟大家一起学习,重新审视他、认识他。这次展览中齐方把他的文和他的画结合起来呈现,就觉得这个内涵更深刻一点,我们自己也应该不断地理解。
顾村言:汪老师,汪老在世的时候,画画是什么样的状态?我看这次展出的不少书画的题跋都写的是“酒后”,还有,齐白石题画有“晨起一挥”,他作画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状态?这种细节能不能跟我们聊一下?
汪朝(汪曾祺女儿):总的来说,(他作画)必须喝酒。要是不喝酒的话,画得肯定不好。他在家里喝酒,我妈是强烈反对的,因为对身体不好。但是他的写作,我感觉不靠喝酒,因为他是上午写作的,早上他不会喝酒的。但是他写作,他一定要把这个东西在心里反复过,要过到非常熟了,就他认为可以下笔了,他才开始写。他的规律是这样的,早上起来自己吃早点,就是他自己给自己做一碗面,然后就开始要写东西了。
汪曾祺女儿汪朝在发言
这是事先已经想好的,如果他没想好,他就不会下笔,就坐在沙发里抽烟,我们屋子都给熏黄了,这样翘着脚看着天,你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说什么话对他都没有影响,因为他那时候非常专注,就想他自己的事。他画画和写字,完全是兴之所致——因为他都没有地儿画,你给他一张书桌,然后他就堆堆堆,都剩这么点儿了,都不够画画、写字的地儿了,然后他就推开一点,就这么写写画画了。
昨天有一个老师在展厅说,这张画的纸不错,我说那这张纸一定是人送的,因为他在我们家写字、画画,是非常不受重视的。然后他自己也未必肯花很多钱去买纸买笔。他给邓友梅画画,他说我没有绿颜色,弄几个菠菜汁。后来菠菜汁那张画,我们这次找出来了,没有颜色,那个菠菜汁已经变成黄色,就是脏兮兮的黄色。他完全是兴致上来了,他就一定要写要画。
荷塘月色 汪曾祺 纸本水墨68×42cm 1992年
他们出去参加活动,人一多喝酒了,就有点人来疯,然后要字要画的人就排队,服务员全排着,他全给写、全给画,那个时候林斤澜他们就拦着,说老头儿要休息,他还不高兴呢。
他一出去,比如大家都夸他写得好、画得好,他就刹不住了。但是他在家里,比如他画得很得意,没有地儿就铺地上,我们都说:快快卷起来,走路呢。然后他就说不行、不行,还没干呢。所以就没有人认真看他画的画儿,有时候已经裱好了,就挂在墙上了,大家才说这个不错,就这么鼓励鼓励他。平时在家里,他写字、画画,就完全看他高兴不高兴。而且是在写作之余,他这个就是一个消遣。
汪曾祺,《紫薇花对紫薇郎》,纸本设色,1988年
所以有时候他特有意思,那时候他自己买一些样书,来了客人,我妈妈就说,你给人家一本书,签个名儿。他就很舍不得,但有时候来了年轻人,他会问你有我的画吗?人家说没有,他就去找,然后签上人家的名让人家拿走。
老头儿特别随和,而且他也没把他的书画当成宝贝,他去世以后,我们给他编第一本画册,他那些画,80年代初期名声还没那么大,书画也没在业界传开,他都是画完了卷个卷,然后我嫂子拿报纸一卷就给扔书柜顶上去了。然后这么多年下来,那个画全都泛黄了,就没有好好地包嘛。但是好歹1981年到1983年还留下一部分比较好的东西,因为那时候他还送不出去嘛。后来就不行了,后来因为画名也传出来了,所以有很多人,来了就跑到他的画堆里挑,挑出来让签上名字。说实话,这种事,你脸皮厚一点就能拿到好货,像脸皮薄或者特别不好意思的人,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像北大、师大的研究生,来了就规规矩矩的,特别毕恭毕敬的,特别把老头当一尊神的那类人,那就拿不着画,因为他不好意思嘛。他的书画有很多好都送出去了,有些人出主意,说把他赠送人的收集起来,会是一本非常好的。那个难度就太大了,人家是怎么保存的,或者人不在了,这个不太容易做到。所以在第一本书画集之后,把我们现存的画这次拿出来看看,觉得也不错,想着咱再编一本画册,因为今年是老头儿诞辰一百年了。我姐姐的女儿齐方,因为她是学美术史的,这孩子刚考上中国美院时,说老头画画不行,连个基本功都没,结构什么的都有问题,但到了现在,就她宝贝这些画,她大了、成熟了、她懂了,这是小孩的一个成长过程。
现在我们都老了,别说是欣赏了,就是想尽量让大家多知道一点,从多方面了解汪曾祺,这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现在看起来,不好说多少年才能出这么一个人吧,还是要替他多做一点事吧。
顾村言:对汪老的书画认识肯定有一个过程,我看这次展览的作品和文字配合得非常好,齐方做了大量的工作,刚才你姨妈也说了,你小时候说老头儿画得不行。从你的成长历程,你怎么看你外公这个人和他的艺术?包括你小时候对你外公的一些印象,对他画作的认识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齐方(汪曾祺外孙女):小时候看他画一些画,过两天没了,他都送人了。我就老觉得,他画得最好的永远是送人的。
大学,我考入了前身为国立艺专的中国美术学院,这是老头儿当年在昆明欲投考的学校之一,后来他被西南联大录取。可是已经成了著名作家的他却一直对没能进入美术学院无法释怀。站在校门口,我得意地想:我考进了老头儿曾经神往的学校呐!
我上大学那个时候还不太懂,大一学了点艺术理论,回去看哪哪都不顺眼,(感觉他的画)跟老师说得不一样,想这是怎么回事呀。我那会就说,老头儿画得哪哪都不好,横也不平、竖也不直,手腕也没劲儿,气也不顺。
大一期末的作业是写一篇中国古代画家的介绍,并模仿一幅这位画家的作品。我选了倪瓒,文章写得很顺利,但临画时却犯了难。随一位国画系的同学学了近两个月的水墨,才勉强交差。之后在老头儿的文章中居然看到了倪云林,还提到他早年临过倪的字。我后悔地想:要是小时候向老头儿学点中国画和画学理论就好了。
汪曾祺外孙女齐方发言
到现在再拿出老头儿来看,才觉得画得是真好。一百年了,想着给老头儿做点事儿吧,从去年就想做这么一个事儿,但是总得有馆接这个展,后来就与浙江美术馆联系上了。
他的中国味是他自己创造的中国味
顾村言:那对于汪老的文与画,想请李庆西老师来回忆一下,汪老的《晚翠文谈》是你编辑的,你们80年代就在交往,你来介绍一下当时对他的一些印象吧。
李庆西(作家、文艺评论家):参加这个活动我也很高兴。文学界、文化界还是有许多人记着汪老,包括一些杂志在策划编辑汪曾祺专辑,浙江美术馆这些天又举办了他的书画展。
作家、文艺评论家李庆西发言
汪老生前并没有担任过重要的职务,他全靠他的作品影响人心,并在读者当中留下那么大的影响。我有幸在1980年代的时候结识汪老,我出来前回想了一下,他送了我一本《晚饭花集》,我一看上面写的是1986年7月。我跟他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大概也就四五次吧,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三次,有一次是去北京约他《晚翠文谈》书稿时,是1987年,那时候没去汪老在蒲黄榆的家,很遗憾。
那次是在林斤澜家,本来计划要把邓友梅这些人都拉过去,结果那天只去了汪老和刘心武,中午就在林斤澜家吃的饭。本来我们想问林斤澜家附近有什么好的馆子,我们中午请几位去吃。那时候北京的老作家都很随意,林斤澜说就在我们家吃,结果带我们下楼去买了一些红肠、酱肘子、面包、馒头,但全都是冷的。后来汪老就在林斤澜家里做了一碗西红柿牛肉汤,非常好吃。有人曾经问我,说汪老写了许多美食方面的文章,说这个人是纸面上的理论家还是真会做。我说我反正是吃过他的一道菜,我觉得不错。我听北京有个作家说汪老特别会做豆腐,说他有个名头,叫做“汪家豆腐”。1991年那次到杭州来,那次待了好几天,差不多一个礼拜吧。有一次在三联书店,范用与他就爱凑在一起喝酒,正好我推门去看他们,两个人就把我拉去喝酒,喝的是黄酒,就是浙江的绍兴酒。就一点花生米,两个人就在那儿喝。我就想起这个事,就问:“听说你豆腐做得特别好,是吗?”他没正面回答我,他说:“你什么时候到北京来,我做给你吃。”其实我总把他们当长辈看,没跟他们混成一种真正的朋友。我对汪老很敬佩,他对我也不错,但是说实在的,没有混成真正的朋友,毕竟心里有一种距离,所以不是很自然。
那次跟汪老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因为那次活动,三联书店当时在杭州有个分社,有一次他就拉几个作家在那儿签名赠书,那个书店位置也好,就在杭州六公园附近。哪几个人呢?原来定的是王蒙一个,汪老一个,上海评论家吴亮一个,还有当时的年轻小说作家马原。等到了那天,王蒙有事不来了,本来说好四个人嘛,结果就把我拉去了,我正好也有一本书,我就亲眼看到汪老怎么给人签名,四个人四张桌子,汪老跟前排了一溜人,都拿着书,正好那个时候他有好几本书在书店都有,买的人很多。
很多人给人签名就是写个名字,汪老不是这样,他对读者很尊重。他会问你叫什么名字,名字签上还不够,看到人家名字中间有什么喻意的字,我就看他给人家画了一盆水仙,因为对方名字里面有水仙的意思。看到人家名字里面有马,他就给人家画一匹马。我有一个女同事,名字叫梁珊,就是珊瑚的珊,结果他就现场给她画了一幅米芾《珊瑚帖》里面的珊瑚笔架,还写了很多的字,他当时是用签字的圆珠笔写的。
兰不喜肥 汪曾祺 纸本设色68×46cm 1997年 浙江美术馆藏
当时我刚40岁,那时是1991年,吴亮他们还不到40。吴亮就说怎么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老头啦?马原说咱们也有老的时候,汪老是一个很风趣的人。
刚才说到北京故宫这些天举办的苏东坡大展,我就想到汪老很像古代的苏东坡。苏东坡热爱生活、乐观、豁达。而且也是多面手,诗书画都行。汪老诗也写、散文也写、小说也写,画也好,艺术全才,都热爱生活,他跟苏东坡比就差一样:苏东坡做过官,汪老师什么官都没做过,我觉得不做官也好。
1991年那次见面跟他聊得开心,他说我以后给你画,因为他那次没带笔,印章都没带,我想他带了肯定要把他累死了。但他回去之后,我也没跟他要,确实我也不好意思向人家要。但是我觉得可惜的是,汪老给我的至少有一二十封信,我退休前那些信件都搁在出版社编辑室书柜的顶上,有四大箱子,汪老的也都在里面,不过我换了一间办公室,没有把这些东西搬过去,后来被另外一个编辑当废纸都给卖了。
结果我现在手里一封汪老的信都没有了,非常可惜。因为今天你们讨论的由头是他的画展,也不能专门讨论小说。
顾村言:肯定要讨论小说,因为他的画与小说是有关系的,他的小说有很多画境,而且我们谈的就是文与画,是一起的。
李庆西:他的小说有一个很棒的特点,小说里面写的人物、行业、社会生活面很广,有人始终认为汪老写这些不够大气,没有写到时代风云上,有这种说法。其实我觉得汪老的视野很大,他写民间,民间是很大的一块,而且他写到的五行八作,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我没见过哪个中外作家,像他涉及到的行业那么多。我粗略地算了一下,他至少写了二三十种行业,而且都不是三言两语。
像他写米店,那米店写得很详细,你不是真正观察过生活的人,根本写不出来,而且那时候米店的经营方式,现在也有粮店,跟现在不一样。像他写的那个烟店,那个旱烟怎么把烟丝沥进去,然后又爆,写得这么细。还有一篇写到换麻油,他的这种五行八作,其实他写学校、写剧团、写梨园行,这不稀奇,他是读书人,小学、中学、大学他都上过,他在剧团也待过,写梨园的事不稀奇,写那种五行八作我很惊讶。他这代作家中,可能人家熟悉一两行,比如写种地我也很熟悉,因为我当知青也种过地,但是像汪老那么宽的,而且他自己并没有在米店当过学徒,但是他能有那么细微的观察,足以说明这个人对生活的热爱,他从小就把生活的细节,作为一种审美对象,摄入自己的心灵,好好的品味,这点我特别佩服。我觉得他有种把审美对象无限化的趋势,这一点相当不简单。现在我们许多人探讨汪老的小说,都认为汪老的小说有种中国味,这点不错。中国味肯定是有的,但是很多人一说到中国味,就都容易关注到他跟中国历史文脉的关系,这也没错,我个人觉得他跟陶渊明比较像,这种都可以探讨。
老来渐少登临兴 汪曾祺 纸本设色68×17cm 1985年 浙江美术馆藏
但是我们不要忽略一点,他对中国文化的创造,他的中国味是他自己创造的中国味,如果中国文化没有创造的话,以后就没有中国文化了。就需要汪老这种多面手的,对生活非常热爱的,有真正体验的人,这种人去创造,然后再一代代传承下去,所以我觉得汪曾祺的意义特别重大,我就说这些。
顾村言:李老师刚才讲到,汪老给人家签名,画一个水仙,画一个珊瑚书架,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很精彩。补充一点,你说他中国文化的创造也是巨大的,我非常认同这样的看法,这样的创造建立在真诚为文为人的基础之上。说到他小说的意义,大家都知道汪曾祺的小说受沈从文的影响很大,《大淖记事》、《受戒》,这类耳熟能详的小说,其实受《边城》、《湘行散记》影响非常大。和沈从文一样,他在贴着人物的角度写,文章的氛围与气韵则是受到中国艺术潜移默化的一种影响,这里面其实话题很多,比如《大淖记事》前面大段大段描述当地的风俗,有点像《清明上河图》这样的风俗画铺陈,汪老也专门写过风俗画方面的文章,而且汪老天分极高,记性好,他儿时经历的事都记得非常深。我就想到我们小时读他的《戴车匠》、《鉴赏家》以及大淖边上的小锡匠,就觉得很温暖、很平凡的人物在你身边。从文与画对比观照的角度看,这里面的探讨空间是非常大的。
重塑现代汉语言的表达能力
杨振宇:刚才听了几位老师的发言,提到汪老作品中文意与画意的结合,这个是特别值得品味的。我对汪老作品的接触与感受,早先时候是从他的小说、散文开始的,的确是他的语言首先打动了我。这种语言的风格与表达能力,就像刚才大家所讲的,堪称20世纪现代汉语的“头雁”。
杨振宇发言
我们都知道,汉语在经历了20世纪白话文的变革之后,该怎样重塑现代语言的表达能力,其实是整个20世纪很多人都在探讨的问题。汪老的语言风格上我们可以看到,他在写作上既有周作人那种随笔与小品文的名物知识传统,又有从沈从文这条脉络过来,内在含有中国传统的抒情之道,汪老还妙用唐诗宋词等文学传统的精微妙义,重新融化而成自己的文字,显示出汉字与汉语一种新的生动性。
刚才庆西老师说得很对,他其实是创造性的,他不是生搬硬套掉过来,更不是书袋,他下笔之际,语言文字的确含着很多的传统,甚至包括西方世界作家的行文风格,纪德、契诃夫等作家对他的影响也很大。中西兼容,20世纪的写作者似乎已经很难回避这样的一个具体语境。汉语与各种欧风西语,以及大量从日语翻译过来的词语之间,形成了一种词语间的“战争”。我们读汪老的小说或者散文,突然间觉得有种喝到好茶的感觉,看起来简简单单,回味却是无尽意。这会让我们突然之间对汉语写作怀抱起一种自信,相信到汉语言可以有足够丰富的表现力。这种语言的自觉与自信,对于我们是很重要的。如果所用的语言媒介具足无尽意的表现力,可以表达出我们内心世界的各种感受,表现出我们灵魂最为幽深的状态,写作才可能真正发生。早先时候阅读汪老的文字,发现汉语的表现力可以如此微妙,令人拍案。汪老的语言文字,行文简单,看似无招却处处耐人寻味动人心神,带着很强的内能量。你被这些简单如水的文字吸引,着迷,入神,慢慢也有了对于汉语文字的信心,然后你自己也会学着去把玩,去琢磨,尝试着遣词造句而又不动声色。我这样说,汪老听见了估计会笑出声来。
我提到他的一些散文,描写草木鸟兽,也有明清小品文以来的传统。周作人就有很多笔记体的文字,知识材料的性质重了些。但是汪老的草木鸟兽,虽然也有这个名物的传统,但是他真是不会去做掉书袋的事。我后来想到一个词语来描述他的这种写作,就是“懂得”。在汪老的字里行间,不是说他掌握了多少的材料,多少草木鸟兽方面的知识,关键的还是因为他“懂得”自己所描写的花花草草。鲁迅有三味书屋与百草园。汪老的同年也有一个“花园”。我们今天读这篇《花园》,就会懂得,原来汪老所描写的事物,是与他生活在一起的。所以汪老写作中所透出的这份意味,不是去做一个客观的对象把握与记录,而是把自己所“懂得”所“领会”的感受传递给读者。生活与艺术要我们去懂得,去领会,譬如汪老做的番茄牛肉汤,庆西老师有机会吃了,他才懂了,才知味。我们没尝过,就不能说懂了。但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品尝与领会汪老的文字。刚才汪朝老师描述得很生动,汪老坐在那里冥想,万物了然于胸。但我今天看画展现场,有张竹子,汪老题跋曰“胸无成竹”,倒是给人一种“懂得”之后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了。汪老的写作,对我们当时的成长来说,带来了一份对于汉语的自信,这是20世纪里汉语言写作传统中的珍贵遗产。
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的时候,我们一圈子朋友,还是很有雄心壮志野心勃勃的。“野心”到什么程度?那时我们都有种预感,觉得20世纪的最后十年,中国可能会出现一个艺术创作的高峰,出现伟大的艺术家。然后,我们自己也很努力,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信心与抱负。这种心态的形成,我想就是因为有了像汪曾祺这样的作家所共同酝酿出来的汉语写作的土壤。
另外,我得补充一点,汪老的写作看似家长里短,如数家珍,其实带有相当的研究性。他小说散文里的很多材料,他对五行八作各种知识的了解,并不是完全凭小时候记忆而来。我们每个人都有成长的记忆,都有各种经历,但是汪老除了自己的记忆,同时也是很认真的去做功课,会用心去做素材收集,咨询亲朋好友,咨询老家的乡亲父老。他最爱听亲朋好友讲老家的各类故事,也会不断地去了解相关的掌故逸闻,然后巧妙地化为己用。
汪曾祺画作
李庆西:我插一句,你刚才说向老家人去了解,我想这完全可能,但是他写的这些东西,书本上是没有的。可贵的就是这点,他把已经消失的东西都给记录下来了。一个人的亲身经历,不可能见识那么多,有可能像你说的是有意的去收集素材,但是我认为不可能从书本上来。
杨振宇:所以这就更为可贵了。他是自己第一手去生活世界里采集挖掘的。这些口述史一样的点点滴滴,就这样成了汪曾祺小说里面富于想象力的故事。
顾村言:补充一下,他自述儿时最大的爱好就是东看西看,他或许也不是有意识的,他小时候就是一个非常好奇的人,就包括各种画匠店,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看人家怎么画玻璃画,你现在到高邮老街那里去看,依然各种店都有,他笔下的风物有的现在还保存着,当然也有消逝的,也有巨大的变化。
杨振宇:说到这一点,我刚好要强调下他作品中的社会史意义。我们现在这个时代,读读汪老的高邮世界,看看我们现在生活的杭州这座城市,明显可以有个对比。这个世界变化太大了,原来这些地方都是大街小巷的生活形态。我记得20世纪前后的南山路,都还经常可以看到一些个大伯,穿着短裤,露个上身,晚饭时候在自家门口搬出个小矮桌子和凳子,摆上个花生米什么的,喝点小酒,要着大蒲扇,惬意得很。后来有了西湖大道,南山路改造,现在的南山路不一样了,小市民的日常生活世界慢慢退隐到一些更加角落的区域,南山路日益都市化很小资了,酒吧咖啡店餐饮店,我们就很少看见小矮凳和花生米了。我们读汪老所描写的高邮,再去看今天的高邮,就知道其中的变化。汪老用笔记下了那个曾经的高邮世界。他为什么能够对高邮的人与事这么熟悉,那么懂,写得如此生动?
就这么多年,人和人的交往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以前去过庆西老师家,在他家里围炉夜话,那是很美好的时刻。但现在大家微信上聊天谈事,往往互相之间是不懂,是会越来越不懂的了。
慢慢品味汪老的用笔,即使就是三笔两笔的描写,我们也能感受到那些的形神。汪老应该是很熟悉他们的气息的,这些人物就是汪老成长于斯的高邮大街小巷里的寻常又不有“异禀”的各式人物,那些大兵油条豆浆早餐铺、那些五行八作杂货店……没有这么人与人之间这样亲密距离的街巷,很难形成汪老笔下的人物风貌与故事。今天再读,这些也都是中国已经消逝了的世界。汪老用自己的文字,记录了中国小镇社会的一种风貌。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汪老的作品其实有着社会史的意义。
看水仙 汪曾祺 纸本设色36×36cm 年代不详
现在我顺势谈谈第三点,就是汪老的画。前面村言兄说汪老有个爱好,就是到处看看。“看”这个词很重要,也是汪老行文里我们可以感受的一种视觉语言。所以,在这次展览中,齐方很用心地给每幅作品配上合适的文字,汪老自己的文字,就相映成趣了。记得早先时候我也不太注意到汪老喜欢画画,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买到这一本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出的《文与画》,才发现这个“秘密”。其实画家写得好的很多,能画又能写的也有很多,但是像汪老这样真正能画的,还是很少见的。汪老虽非专业画家,但他的“业余爱好”甚至超越了专业的狭隘性,带来了别具一格的品质。我后来才慢慢了解到,他是有家学的,是从小看着画长大的人。我们也都知道,他甚至于想过报考艺专,虽然后来还是去西南联大读文学去了。
汪曾祺小的时候,就爱看他父亲作画,尤其是中国画。他字里行间中的如画之“看”的意象,其实就跟他小时候的这种经验大有关系。后来,我在跟人描述文字中的“如画”,会引用汪曾祺的小说,比如《詹大胖子》中对詹大胖子的描述,就像毛笔晕染一样,分染多次,相晕成趣了:“詹大胖子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浑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显得更白、更胖。他偶尔喝一点酒,生一点气,脸色就变成粉红的,成了一个粉红脸的大白胖子。”
顾村言:是的,这是画境,白描手法,再晕染。
杨振宇:是啊,白跟胖,加在一起,晕染过去,笔墨效果一下子就出来了,人物形象就不干瘪了,饱满起来。如果他再喝点酒,生点气,脸色加点红,白和胖加了一个粉红色……你看汪老下笔的时候,跟画画时的笔墨作用是一样的。我们刚才也讲到汪老的东看西看,包括他写小说散文的时候,其实用“绘画之眼”来描写人物的。这里你会觉得很有意思。还有一点我觉得要提醒的,就是汪老不仅从小喜欢画画,他还有相当强的理论意识。当然他从小有画的一个基础。除了他的一些散文,偶尔会直接提及理论外,他甚至有时会情不自禁在小说中将理论作为创作的主题。这些文字可以阅读下《文与画》这本书。譬如小说《鉴赏家》里他写季匋民这个人物,小说里还有叶三这位鉴赏家,两个人物之间的对话,简直绝了。季匋民能画,叶三懂画,不用多说了。在我看来,这篇小说还是一篇画论。小说描写了季匋民画画的过程,以及他对画论的理解。季匋民有一个理论,关于诗画一律的理论问题。我觉得这篇小说是可以与钱钟书先生《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并置阅读的。
汪曾祺手稿
知道诗画之间的差别相异,又能让它们走在一样,这就是汪老的厉害之处。我特别惊讶的是,他懂画,他也懂中国传统语言文字的表现力,却并没有把这两者简单地划一个等号,说诗画一律,好像是一个很简单的命题,在他那里是有理论性的讨论。这个今天我就不展开讨论。
我在去年的一个“千字文会”活动中,曾与别人分享过汪曾祺先生对我的启发。庆西老师在上个世纪90年代编的《晚翠文谈》,这本珍贵的书今天我也特意带了来。书名中的“晚翠”来自于《千字文》里面的“枇杷晚翠,梧桐蚤凋”。记得当时我是读了《晚翠文谈》之后,才了解“晚翠”这个词的来源,更加强烈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字的魅力。我们以前说到晚翠,想的是松柏什么的,但是枇杷才真是过冬不凋。小区里有很多枇杷树,那真是叫晚翠。家里有人上火咳嗽,就到小区摘些枇杷叶子,翠绿翠绿的,洗净了加水蒸,效果很好。一篇《千字文》也是中国人的生活世界,使我们对于万事万物最为质朴的把握,我觉得汪老对这个是很懂的,所以他喜欢“枇杷晚翠”的典故,所以他会特别喜欢程颢的那句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我觉得这是他真正懂得的一个人间境界。汪老是说不完的,我就先说这些吧。
顾村言:对文与画的相通,确实有很多体会,特别是刚才讲的《詹大胖子》的语言,与画境通,其实汪老不少小说散文跟行草的笔法也是相通的,文章气息的这种流转自然,字与字、段落与段落之间的起承转合,留白,受书法与中国画影响很大,他自己也认为作家应该练一练书法,懂一些画,读他的文章就会真切知道,中国文画本来就是相通的,特别是宋元以来,中国绘画的主流还是文人画的语境。
他的文与画见得到人,让人反思何谓真正的审美享受
王犁(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刚才杨振宇老师说,有时在美院与画家讨论绘画作品时,往往会因为自己不画画而生怯意,其实这是把实践经验与审美经验混淆。实际上,音乐与绘画,一个听觉艺术,一个视觉艺术,可以说每个人天生就具备欣赏能力。我们为什么看不懂画?是后天教育的不完善,破坏了我们本来具备的天性。一个小孩听哀乐会害怕会哭,听到春天奏鸣曲,他马上睁开眼睛表达出舒适感,这是天性。绘画欣赏也是一样,小朋友反而看得懂,我们看不懂是后天教育把我们的天性破坏了。
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王犁发言
我特别喜欢一本有关汪曾祺先生书,题目叫《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孙郁著,三联书店2014年1月第一版),革命时代有的是阶级斗争,有的是正面人物,有的是反面人物,就是没有士大夫,在孙郁先生的叙述中我们有了这么一个士大夫,对于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更好奇,正好汪曾祺先生文章写的又是世间百态。
看了他的画展很感慨,从作品可以感受到他从小喜欢画画,他的文章里面也谈到这一点,不像很多文学家成名以后才涉笔墨。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专业画家要求自己,假如专业画家会把很多不满意的画撕掉,会把大量时间花在画画上面,他并没有在画画上花更多的时间。虽然写作之余对待画画也很认真,留在家里差一点,送给朋友好一点。前面齐方说这么好的画,怎么隔两天又没有了,实际上他对绘画还是有自己判断,就是把好画送朋友了。
他的画作中对造型的认识很专业,比如看这幅《水仙》,三根叶子的疏密处理,两近一远很精微,甚至下面水仙头的留白,外形特别讲究,宁方勿圆,该做到的全都做到了,我们判断一个画家的认知高度,就是在这种精品里面判断,专业画家该有的要求他都有。
汪曾祺水仙
在他一辈子的生命里面,用了一些零散的时间,花在绘画上面——这个时候又谈到我们对汪老的看法,我觉得艺术欣赏跟文学欣赏一样,一开始我们欣赏是笼统的,而且中国人已经养成习惯了,当代人工作太忙活得很累,那有像古人时间去细腻地品味。于是乎把艺术欣赏本来属于美好不过的事情,处理的像比武招亲一样简单,把女儿嫁给第一名,听专业人士谈哪个是最好的,抽时间去看看罢了。
这种只看他人告诉你的第一名,实际上是比较无趣的欣赏方式,因为你只有机会看到结果,而没有寻找结果得过程。可以体味的趣味往往不是第一名给你的,因为第一名家喻户晓太大众化了,第一名之后自己的排行榜才体现个体趣味的选择,所以说艺术欣赏的趣味需要时间积累。文学阅读也一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已经很有名了,本来就是了解南美洲文学的必读书目,你要在这些大师的参照系里读出南美某个不知名的作家的好来才是本事。讨论家喻户晓的画家怎么怎么好,那不是水平,真正能从汪曾祺先生的画里边读出味道的那才是艺术欣赏的高手。艺术欣赏得自己去发现,传统诗歌阅读经验也是一样,我有一阵子特别喜欢清诗,虽然不会让你漠视唐诗,但喜欢清诗是个人趣味。
当下国画圈大多出手来自晚清海派的当代时风,言谈中动不动说自己追宋元。其实,这个说法晚清民初就有,张大千去敦煌的意图,就想看到唐代绘画的真迹,甚至不惜把敦煌壁画外面一层剥下来,希望看到后面更早的作品。现在画花鸟山水的也是这个套路,你没有追到宋元,那是不具备专业高度的,至少口头要追到。我想说汪老的绘画追得不远,实际上就是从晚清海派到扬州八怪,再早有一点明代的陈白阳,他师法的传统并不是太早太庞杂,但他的作品很文气,这种文气来自其他方面的滋养,或许我们会想到他的小说散文,但并不是每一个小说家画画都会拥有他这样的文气。对于汪曾祺先生我不想用“功夫在画外”这个词,他可以说的应该是“功夫在文外”。
我们很多专业的人士,“技术”上追到了,却失去了“人”,不管艺术创作还是艺术欣赏的目的都是为了陶冶人。艺术创作或许会经历诸多痛苦,不要给艺术欣赏添加太多负担,艺术欣赏更多的是快乐和幸福,欣赏者的角度就可以喜欢或不喜欢。有时有实践经验的欣赏者,往往会被一笔一墨的精微是否达到理想的程度所吸引,而忘记作品的气息。我很喜欢汪曾祺的画,喜欢的是那种扑面而来的清气,我不会去想他究竟追到明清还是宋元,喜欢的就是那点不多的感觉。最后那些强调追宋元的人,最后发觉描摹的就是那点技术,而不是从宋元传承下来的文脉和文人的精神。我们专业人士夸夸其谈半天,说的都是他学了这学了那,最后画面上看不到自己。我们在汪先生的绘画里面,不仅看到一种叫雅致的审美,还看到汪曾祺先生的人,这是现在创作者缺少的,也是艺术欣赏者忘记的。今天的欣赏者已经失去了自己寻找一种属于自己审美趣味的时间,他希望专业人士告诉你谁是第一名?那么我看一下第一名就算了,所谓品味还没开始就失去了,失去了享受真正审美隐秘的通道。我们看汪曾祺先生的绘画,就应该具备这个态度。
微信里我转了一则汪曾祺先生画展的信息,有些专业人士还没有打开就说“这个有什么好看的?”实际上很多人还没有看,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这个人喜欢在微信上跟朋友挤兑,我说看汪曾祺先生的绘画,就像听爱因斯坦拉小提琴,爱因斯坦在采访里面,他说他的很多科学发现的灵感来自于拉小提琴的时候。我说假如你听过爱因斯坦拉过小提琴,你是不是可以吹一辈子牛,看过汪曾祺的画展原作不是也一样吗?很多人觉悟不到来看汪曾祺原作的机会难得,音乐表演是时间性的,演奏完就结束了;而绘画原作摆出来的机会也不多,就看你自己有没有去看,艺术教育就是要培养大家都有能力作出自己的排行榜。
文与画与情怀的高度结合,现在太少太少
顾村言:对。其实中国文艺鉴赏一个很重要的就是直觉,你的第一直觉是什么,而不是通过第一道贩子、第二道贩子、第三道贩子等,或者让学院派来教。直接面对原作,直觉的感受很重要。从文和画见出人,这点很重要。想再请陈纬兄讲一下,一方面你也是写作者,又是画家、书法家、策展人,是美术馆的一个管理者。特别是那天你布展后在电话里跟我讲,说没想到汪老的书法这么好,作为一个策展人,也作为一个汪迷,你也谈谈这次观看书画展的体会吧。
陈纬(浙江美术馆典藏部主任):特别幸运,由我来策划了这个展览。等我年老,回想一生经历的特别有意义的事情,这算是一件。昨天晚上,我应《中国文化报》的约稿,今天要交,这个周末要发一版关于汪曾祺书画的专版。给我的题目是由汪曾祺书画谈谈文人画、作家画。现在作家画画很流行,到底算不算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画”?我觉得这个话题很好。我们当下看到的一些作家、学者写字也好、画画也好,以为是文人画,实际上大都与汪曾祺先生这样的文人画完全是两回事。我们当下能看到的大部分作家画,凡没有笔墨功力,缺少传统修养,大部分都是欺世之作,跟文人画是两码事。什么是真正的文人画?我想汪曾祺先生的书画能给大家一个真正的答案,我觉得这个展览的意义很重要。
浙江美术馆典藏部主任陈纬
汪曾祺的老友、作家林斤澜先生是我的老乡先贤,我大概20岁时,爱好文学,林斤澜先生曾给我们讲过课。他在上课的时一直就讲汪曾祺,他们两个是知音。记得他当时在讲课的时候讲到一个情节,就是刚才汪朝老师讲了汪老在构思时的那个状态。林斤澜去见汪曾祺,他楞在哪,视而不见。他的女儿告诉林先生,说老头儿在“憋蛋”呢。这给我印象非常深。
汪曾祺《草原之花》
林斤澜说汪曾祺是真正的士大夫,他说这种的“士夫气”恐怕今后不会再有了,因为时代在变化。我昨天跟顾兄还讨论过,为什么同样是个作家,比汪曾祺晚一代的那些作家、艺术家,也有爱写字画画的,但那种传统文人的味道就是不对。因此,人们称汪曾祺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当今的作家为何没有了传统文人画的气质味道,我从林斤澜的话里面找到答案,原因在于他们缺少“士大夫”的情怀,这是时代的问题。我想到苏东坡,所谓的“文人画”,应该是文与画与情怀的高度结合,这样的结合,现在太少太少。什么原因?我觉得跟教育有关,我们现在的艺术教育的模式是从西方来的,它缺乏人文素质的综合培养。中国文人画是高度讲综合的,现代教育方式与文人画的精神是相悖的,文人画更多需要的是情怀。长期以来,随着民国那一代人的离去,传统士大夫气质在褪色,文人画慢慢消失。因此,今天举办汪曾祺书画展,意义非同一般。这个展览规模虽然不大,但应该会引起大家一些思考。
我在策划展览的过程中,曾经有过忐忑,担心办一个“作家画展”,会受到质疑。展览出来后,就有画家在微信上说是“浪费美术馆资源”。这个很有代表性,代表一批群体对真正传统文人画认识上的不足,甚至无知。更不要说现在年轻一代,90后、80后,那就更缺乏认知了。现在的年轻人接受的文化基本都是网络快餐,汪曾祺那种淡然有味的,缓慢的,有内涵的,留白的,真正中国味道的,难免陌生了、不习惯了。
汪曾祺的文章,他的散文、诗歌、小说,跟中国画的留白是很一致的。我们看他的画与他的文章非常一致,里面的信息、语言是很有“中国味”的。所谓的“中国味”我觉得就是这个“留白”、有内涵、有弦外之音以及留有思考的东西。总之,我觉得非常幸运、非常幸福,办了这么一个展览。
顾村言:我个人认为,从文与画的联系而言,这一展览既会载入文学史册,也会载入文人画史的史册。汪老是一代文学大家,听到有人说这样的展览是在浪费美术馆资源,这是很让人诧异的,也很痛心。汪老一直称他的画“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