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权、资本、现代政府,没有一种力量足以统治这里,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抹平新旧的裂痕,也没有一种力量足以快速地将新旧文明完全拉扯开。如今的巴德岗不真正属于任何一种文明,它就像一艘缺乏动力的船,停滞在某一段新旧交替的航程里。
但这个21世纪中古城市在繁华散尽、颓废破败之外的另一面,仍有它的迷人之处。那些身形瘦小,营养不良的儿童,很坦然享受地生活着,既不羞怯也不畏缩,浑身洋溢着简单的快乐。如同平装书籍,既保持了原著的所有内容,又去除了精装本的非本质性部分。
中古气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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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亚塔波拉神庙是巴德岗古城中少有的需要仰视,并且走近时会产生一定压迫感的建筑。它高30米,一共有5层,基座和五层屋檐代表了须弥山,通往寺庙的台阶两侧分列着5对雕像,从下到上分别是金刚、大象、狮子、狮鹫和天女。金刚的力量是凡人的10倍,而往上的每层神物都比下一层的力量大10倍。整个建筑势大力沉端坐在Taumadhi广场上,1934年也没能对它有多少撼动。我对巴德岗古城的印象就从这栋非常具有力量感的建筑开始。
五层的尼亚塔波拉神庙是加德满都谷地最高的神庙
巴德岗又名巴克塔普尔,位于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东面约10公里的地方,乘出租车不过半小时车程。历史上这里既是稻米之乡,又是商贸重地。古代客商从西藏收购羊毛、药材、盐巴,或者从中东和欧洲收购最好的手工制品,都会在巴德岗作一段时间的停留和休整,这片土地因此逐渐繁荣起来。
从14世纪开始,巴德岗成为当时马拉王朝的都城,前后经历了12个马拉王朝国王的统治。宗教、种姓和皇权是马拉王朝最强烈的印记,200多年的王朝发展史就沿着这三根主轴往前,并以建筑的形式糅合在一起表现出来。
尼亚塔波拉神庙木雕廊柱
巴德岗留下了尼泊尔境内最完整和最大面积的神庙以及皇宫。据说这里最鼎盛时,曾经有172座神庙和寺院、77个水槽、172座朝圣者休息所和152口水井。散居在喜马拉雅山脉中的尼泊尔乡民们,不远千里从深山步行至此,朝拜神庙,远眺杜巴广场上的马拉国王金身塑像,晚上就歇脚在城中房舍檐下的回廊里。
我看来,这些回廊是如今巴德岗古城里最引人注目的公共空间,是巴德岗作为一个具有极高文明水准的中古城市的象征。几乎每栋楼房的一角,每个大大小小的广场边,都能看到这些留存至今的流浪者居所,大多从墙壁到地板都用宽条木板铺好,廊柱上也雕刻了繁复的花纹,一点不因为它是穷苦人的栖身之地,就在手工和美感上有所缺失。
一对父子参加巴德岗古城中的Ghantakarna节活动,人们会在这一天焚烧恶魔Ghantakarna的雕像,象征着毁灭邪恶
但这些巴德岗最高艺术成就的起源,却是尼泊尔政治史上的一次危机。15世纪末,另一个杰出的国王亚克西亚·马拉在临死前,将加德满都谷地分封给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形成了加德满都谷地的三大王国:帕坦、加德满都和巴德岗。这次分封建制被认为是马拉王朝国力由盛转衰的标志。三足鼎立后,王国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除了相互间时有战乱,还将建筑的形式感作为彰显国力的一种方式。一系列装饰奢华、体积宏大的建筑就是这一时期形成的。
不过金粉后的人世却是残酷的另一面。据说每一个美轮美奂的超大建筑或者雕像诞生后,建造的工匠却难免被杀掉或者砍去双手的厄运——为了保证自己王国建筑的独一无二,工匠们成了建筑艺术品风起云涌年代的殉葬品。一个即便是21世纪来自完全不信奉印度教的游客,也能感受到宏伟建筑中生机和死亡共存的触动人心的力量,尤其是杜巴广场。
巴德岗的杜巴广场保留了最完整的中古城市格局,拥有金门、犬吠钟、神庙、55扇窗宫等精美的建筑物
杜巴在尼泊尔语中就是王宫的意思,作为中古城市的巴德岗风貌最完整的地方,神庙、雕塑、大钟、金门一应俱全,其中最负盛名的是55扇窗宫。宫殿墙壁以红砖砌成,其中邻近广场的一面墙壁上,有55个用黑漆檀香木雕刻的“窗户”。这个有点疯狂的建筑创意据说来自当年宫中一位宠妃,因为身困宫门不能自由外出而不乐。国王因此下令将皇宫的一面墙拆掉,全都换成窗子,供王妃倚窗远眺。
55扇窗宫代表了马拉王朝木雕业的巅峰水准。每扇窗户上都雕有繁复的花纹,而且每扇窗户的繁复都不尽相同,真正做到了风格一致但细部不一。这些倾注人力心血的木雕花纹和神像,密密麻麻地堆积在砖石结构的墙垣上,以至于要用木头的支架才能撑起它们。杜巴广场上每栋完整的建筑都被这些繁荣精美的装饰包裹着,看上去沉甸甸的,因为年岁日久,还有点让人担心的不堪重负。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很具说服力的完整性,让人感念到这个雪山古国的文明历史:一位强大的统治者,一个天降黄金建立的王国,那王国如此富庶,珍珠和红宝石在市场上像谷子一样贩卖……
55扇窗宫代表了马拉王朝木雕的巅峰水准
破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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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巴广场、55扇窗宫、5层的尼亚塔波拉神庙,是巴德岗中古神韵最为凝聚的地方。但沿着这个核心发散出的密如蛛网的窄巷往外走,就像走入一条条阴暗的甬道:城中巷陌的地面积着墨绿至黑的淤泥,沿巷的窗户看进去是黑的,门洞看进去是黑的,偶尔能看到独自在黑暗中弯曲着身子的当地人,无一例外都是沉默低沉的身影。只有广场、神庙和廊柱这些公共空间才是明亮的。走在城中就像走在迷乱的光影中,明暗交错重叠,景深连着景深。
外城已是农野,零散可见一些砖石建筑的遗迹:一些庙宇和马廊,一个王家浴池,被可拉伸的铁栅栏围起来的神龛,一些莫名歪斜,已不明原状的花岗岩柱子。再往外,是一条漆黑恶臭的水渠,环绕着一片农田。在颜色灰蓝,烟雾缭绕的树丛外面,已经能看到工业城镇初期的影子:吞云吐雾的烟囱,建筑样式越来越简易且粗糙的建筑,路缘参差不齐,路面也不甚平整的马路,灰蒙蒙一路延伸到远方天际下的群山中……
破败感是大部分古城在当下难以逃脱的命运。巴德岗城中的荒凉破败,对应的是巴德岗的衰败史。但和很多古城不同,巴德岗并没有被毁于过战火。真正对巴德岗的中古气韵造成破坏的,是另一种更隐形、甚至堪称进步的力量。与它的邻国印度一样,从18世纪末开始,来自欧洲工业革命后的西方势力开始入侵喜马拉雅山脉中的古国。
一开始是以侵略的方式——尼泊尔以弱小的体量与入侵的英国人抗击、周旋,并于1923年获得了独立。独立后的尼泊尔着手实施各类与工业文明接轨的改革,颁布了发展经济的五年计划,在零基础上开始建立工业,并启动政治改革。巴德岗也在内部改革和外部援助下,开始了迈入现代城市的改造。
巴德岗古城中颓败的部分就是新旧文明的裂缝。整个城市每日的生活就在这些破败裂缝的边缘展开着。凌晨4点,陶玛迪场上就响起了铃铛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车轮碾压石板声。随着天光渐亮,各种声响不断叠加,早市边神龛的祈祷声,买卖开张时的讨价还价声,慢慢连接成一整片熙熙攘攘的声响。夜色被这些声响一点点冲淡,能看到广场已经摆出一个巨大的早市,五颜六色的菜摊一直延伸到神庙的屋檐下,晨祷的信徒只能挤在买卖的缝隙中,伸手去触摸神像。广场旁边的一条路正在翻修,石板路面被掀开,露出凹凸的泥土,黄沙堆在卖工艺粗糙的黄铜风铃的旅游商店门口。从杜巴广场那个庄严宏伟的大门进入古城,需要买1500尼泊尔币的门票。但在城里多逛几天会发现,古城的大部分边缘都没有封闭,到处都是入口。
神权、资本、现代政府,没有一种力量足以统治这里,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抹平新旧的裂痕,也没有一种力量足以快速地将新旧文明完全拉扯开。如今的巴德岗不真正属于任何一种文明,它就像一艘缺乏动力的船,停滞在某一段新旧交替的航程里。
古城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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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古城的发展前景说不上多乐观,但巴德岗的停滞和破败中却不乏迷人之处——它在外观上已经衰死了很大部分,可生活却又颇有热闹劲。小孩子是巴德岗在颓势中仍然还保持着生机的重要原因。
走在城中窄巷里,黑暗的楼洞里时不时飞出一只足球,后面追随着几个穿着破旧球鞋的小孩。在楼檐狭小的空地上打着板球的小孩子,会窜到游客面前嬉笑着问好。各种神庙神龛隔出来的天井或小广场,随处可见小孩子奔跑打闹的身影。虽然他们大多身形瘦小,衣衫也说不上多么整洁漂亮,但他们很坦然享受地生活着,既不羞怯也不畏缩,浑身洋溢着简单的快乐。
巴德岗的男孩
我在一个小神龛旁的空地上认识了Reek和他的朋友Elephant。他们说自己11岁,可身形看起来和北京城里6岁的小孩差不多,但言谈举止颇有活力。恰逢寒假,他们每天都在离家最近的这个神庙广场玩耍。Reek看起来是头儿,他很自信地毛遂自荐:“我给你做导游吧,因为我从出生起就在这里,所有地方都很熟。我可以带你去看Big Window。”
Big Window是巴德岗古城中塔丘帕广场上最值得一看的古迹。这是一扇原建于15世纪的木窗,雕刻有颇为精美的孔雀,因此在有的旅游书中也被称为孔雀窗,是马拉王朝时代木雕业到达巅峰的标志。
孔雀窗
孔雀窗所在的建筑就是一个木雕博物馆,最初由15世纪初的亚克西亚·马拉国王修建,后由德国专家修复并作为礼物献给布兰德拉国王结婚的礼物。但我们到达这天,木雕博物馆却不许游客进入。无奈离开木雕博物馆后,我打算给Reek和他的朋友一点导游费,但Reek说他们不要钱,只是想买一本尼泊尔语和英语的互译字典:“你只需要给我们买一本,我和Elephant可以换着看。”
他们带着我来到一个卖食物、糖果的杂货店门口,老板从一堆杂物中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本装在塑料袋里的字典。书看起来常常被人翻阅,页脚卷起不少。“我们常常放学后来这里翻一翻,但是我们买不起。”Reek对我解释说。这本字典的卖价是1200尼泊尔币,相当于70多块人民币——对巴德岗的生活来说,可谓价格不菲。
巴德岗古城放风筝的孩子
Reek的家在广场边一个像废墟一样的楼房里,从门洞看进去,里面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窗户也是一团漆黑,窗檐上凌乱地搭着几件衣服,这是从外面能看到唯一的色彩。我突然能理解为什么这本字典在一家杂货店出售。对巴德岗古城中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书籍是奢侈品,是从外面工业社会中来的人消费的东西——我看到城中唯一一家像模像样的书店只面向游客,专卖旅游书籍。“我喜欢学英文。”拿到这本书后,Reek很高兴地对我说,“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用字典翻译一个尼泊尔的故事。”
和Reek的相遇是我在巴德岗两天旅程中,这个古城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就如一位曾获得帕瓦德翰医生奖的印度医生在致获奖辞时所说:“营养不良的儿童体内特定的荷尔蒙变化,可以令他们保持正常的身体机能……只有体内过剩的和非本质性部分才会受到营养不良的影响。那些营养不良的儿童,尽管身材矮小,但如同平装书籍,既保持了原著的所有内容,又去除了精装本的非本质性部分。”与Reek相处了半个下午后,我很自然地想起了这段话——我希望这是对城中的孩子本质的概括,也是巴德岗这个21世纪中古城市在繁华散尽、颓废破败之外的另一面。
(来源:尼泊尔旅行)